——读任经钊获黄河文学奖长篇小说《蔡文姬》

文/陈 昊

从《蔡文姬·弱女琴声》到《蔡文姬·家国梦碎》，有着“兰山银狐”之称的甘肃作家任经钊终于皓首银发，目光如炬，宛如一团哔剥燃烧着的银色光芒照耀着古老的金城兰州。走在略带苏式风格的东岗西路上，他散发出一个中国作家在文字的烈焰中艰苦涅槃后的沉着、睿智，圆融与完满。历时10年，在建党百年与喜迎二十大的重大历史时刻，以洋洋近百万言，为甘肃文坛捧出了一份厚重的大礼。

 

▲任经钊所著《蔡文姬》

《蔡文姬》是一个更加全面、崭新、复调式的“文姬归汉”故事，它以汉匈战争为背景，借助女性视角，选择宏大叙事模式，精致细腻地呈现了一个纷繁时代典型人物命运在无可抵御的激荡中的努力与挣扎。从“没入匈奴，失贞而不丧节”到“再回中原，复宠而不矜世”；从“兰台修史，逢嫉而不失正”到“暮年蹭蹬，失势而不愚迷”。作者通过盛大背景下弱女子的孤身“代言”，用一个妇孺皆知的老“中国故事”传递了丰沛多元的时代情感、个体哲思以及庞大的中华人文信息，寄寓了简单朴素却也宏大烂漫的人生叹惋与精神自由。《蔡文姬》是一个古代奇女子的《兵临城下》，也是一个中国当代文人独立天地间的《斯大林格勒》。故事越是漫长、情节越是激荡、体量越是庞大，蔡文姬那命若游丝的琴声就更加产生了一种大音希声式的中国审美效果。弱女琴声分明是中华文脉中精英知识分子生生不息的灵魂热望和精神震颤。

 

《蔡文姬》是黄河文学奖一等奖作品。黄河文学奖作为甘肃最高等级的专业文学奖，以其全面性、权威性、系统性在西北乃至全国具有较高的知名度和认可度。近年来奖项大幅压缩后的黄河文学奖更是具有不低于国内已知任何区域性、行业性文学大奖的含金量。历史上获该奖的长篇小说无不代表着甘肃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从而成为甘肃作家跻身国内文学第一阵营的必经阶梯，也成为诸多小说作家可望而不可及的毕生梦想。《蔡文姬》奠定了任经钊先生在西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的重要地位和历史高度。

 

“文者，贯道之器也。”这种“道”是精神价值，也是文学传统，更是小说艺术的艺术逻辑。《蔡文姬》较高的艺术价值体现在六个方面：一是厚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二是深厚扎实接通古今的语言功力；三是一丝不苟以史为鉴的考据精神；四是匠心独具巧妙曲折的情节营造；五是风格鲜明手法多样的塑造能力；六是一以贯之晓畅温煦的诗意气质。作品在气息上与中国优秀古典小说保持一脉相承，建立在家国、仁义、忠诚、节操等基调之上的纯粹精神走向为作品培根铸魂，保证了小说文本中所有艺术创造的总基调。这在当下铺天盖地以获利为目的网络小说统治的文学格局中，显得不合时宜却又弥足珍贵。在语言上，作者有着较高的古汉语素养以及诗学修养，对久远的史料典籍有着准确精深的解读，创作中对汉代诗歌、民谣、谶言等文字的引用信手拈来，贴合顺畅。小说语言表述和情节上诗意的营造均没有矫揉造作和虚夸低俗之态，这得益于作者在诗学修养中历练的审美能力。

 

作者对汉代多民族人文地理、衣食住行有着极为深刻的把握，穿什么材料的衣、说什么风格的话、吃什么样的食物、做什么样的事，都有着类似于学院派的体系研究。这是一种对抗历史虚无主义的负责与严谨，也是中国文人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续接和传承。这种写作精神厚植于中国人敬先贤、不妄语、重现实、倡实践的真诚本分与优良教养。在创作中，任经钊紧扣《蔡邕文集》同时，一边翻阅史料，一边沿着蔡文姬的流亡旅程一路追索，一直追到今天武威的苏武山下的一座苏武庙。此庙系汉末曹操派往西凉迎接蔡文姬的使团所建。通过考证对比和推理，作者做出重大推测，认为文姬系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被入洛的羌胡兵掳去，经长安沿回中道出萧关到武威，最后卖给了匈奴西部帅右谷蠡王为妻，而非兴平二年（公元 195 年）没入匈奴右贤王去卑所在地平阳。当年蔡文姬生活在鄂尔多斯西部草原上，而不是在左贤王所在的平阳（山西的临汾）。这种实证主义精神确立的小说历史价值，也促成了他小说情节的重大转折点。上部依托史料，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有理有据；下部则大胆想象、极力构思、铺张飞扬，形成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相结合的壮美景象。

 

小说塑造了蔡琰、蔡邕、右谷蠡王、呼延娜云等100多个鲜明人物，虽有主次轻重，却并不因此抹杀淡化人物个性，无不苦心营造，保持着相对独立自主的人物特征。这是功力，也是匠心，更是一个作家对于精神世界创世纪般的虔诚营造。从小说数量庞大的人物形象上看，作家对中国小说《红楼梦》《金瓶梅》以及《七侠五义》《说岳传》等小说，甚至更早的唐传奇中蕴含的叙述传统有着谙熟的掌握与继承，在保留原有叙述血统的基础上，完成了新时代新的中国故事与中国形象的新塑造。较之时下风靡的网络小说，《蔡文姬》尊重历史事实，能做出学者的专业考量，加之文风浪漫，语言诗意浓厚，使得故事始终包裹在丰满而美好的氛围之内，对于传播和阅读起到了极大的助推。

通过对历史人物的书写来实现家国情怀的传承与人生理想的表达，是甘肃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近年来，甘肃作家始终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母体，以中华民族固有精神价值的追随与重塑为初心的文学实践成果丰硕。姚学礼的《广成子》、尕臧才旦的《唃厮啰》、王守义的《奄屯秦汉：隋炀大帝》、陈玉福的《西凉马超》、戴恩来的《陇上大儒刘尔炘》都是近年来甘肃文学宝贵传统和品质的赓续。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强调：“对中华民族的英雄，要心怀崇敬，浓墨重彩记录英雄、塑造英雄，让英雄在文艺作品中得到传扬，引导人民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绝不做亵渎祖先、亵渎经典、亵渎英雄的事情。”甘肃作家的这些作品具有文学、文化、政治以及现实的中国价值，是加强中国传统文化发掘，巩固民族共同体意识，塑造可亲可敬的中国形象，凝心聚力构建崭新时代精神，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途径。甘肃作家的一大批书写优秀历史英雄人物作品形成了整体的合力，传承民族气节、崇尚英雄气概，引导人民学习英雄、铭记英雄，自觉反对那些数典忘祖、妄自菲薄的历史虚无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自觉提升境界、涵养气概、激励担当，为甘肃作为“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的深度建设打开了一座座资源富集的文化矿藏。

 

在《蔡文姬》的创作中，由于过于丰厚的史学修养和考证精神，作者在个别地方难免流露出认真的“学究气”“专家味”与一种中国古代家长式的上位意识。小说家王朔认为：“知识化的过程就是概念化，而被概念彻底驯服的人是写不出好小说的。”过度的理性思维没有把“命运的张力”“灵魂的放纵”“自由的行走”交给故事的内在逻辑，交给小说里的人物。存在过度解说、过度干预的“瑕疵”。例如第二章《根系蔡丘》中写蔡邕赴宴：“他潜意识地收回了迈入门槛的那一只脚……”，这种“潜意识”不需要作者来明示，他只需要让人物做出属于人物艺术性格的动作即可。当然，瑕不掩瑜，作品整体有如高原上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杏树，主干坚实粗壮，晓畅通达，结构纷繁茂密，脉络清晰可辨。

一切历史都是个人史。与其说一部历史小说是对历史真相的努力还原和对复杂人性的曲径探幽，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它是一部充满了爱恨苦乐与悲欢离合的个人奋斗史，一部浸润着时代烟火，生机郁勃却也藏污纳垢的自由精神漫行史。读《蔡文姬》，与其品读人物命运的波澜跌宕，大汉王朝的恢弘大气，不如将更多的精力和情志投入到作者身上，体悟那种磅礴的生命气象与自我求证、自我磨练的人生追求。作家任经钊从事小说《蔡文姬》写作素材与经验积累的时代背景恰好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为迅速的改革开放30年。他本人就职的医药行业也在时代的大潮中起落和变革，走向了新的命运抉择。从农家子弟到企业员工，从中层干部到党政部门负责人，再到正宁老家乡野间老宅“掬杏园”里的退休老人，起落之间，改革之下，变迁之中，从寂寥到喧哗复归于寂寥，他见识到了时代巨变中形形色色的社会角色复杂多样的人生面目，看到了一个有着古老传统的文明古国在世界潮流冲击之下的时代裂变和众生的挣扎蜕变。大千世界，有如梦幻泡影却又真实生动，“宦场，沙场，名利场，场场纵搏; 爱情，友情，骨肉情，情情缱绻；山路，水路，逃亡路，路路崎岖; 琴声，歌声，刀剑声，声声摄魄。”无疑，立足现实，深耕时代，带着社会馈赠的遍体鳞伤与含泪奔跑时的微笑，是一个中国写作者成为优秀的小说家的基本前提。他在时代的怀抱中、扎根现实的沃土，源头取水，吐哺人民，通过那些漂浮在历史天空中的人物和故事，道德和价值，用一部彰显复杂环境中的人性、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交织、鲜活生动的英雄史诗，完成了一个小说家的“修齐治平”，实现了精神的绝对自由，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

 

与此同时，作者能够非常冷静和客观地从人类学的角度做出解读，在对消亡于历史深处的匈奴人保留记忆与悲悯的同时，主张“强者怜悯弱者是一种文明”。体现出一种格局盛大的多民族文化观、人类观，从而将文学的空间拓展到新的全人类境界，提升到当代中国作家所应当具备的时代高度。南开大学丁帆教授撰文《中国为什么没有世界级的作家》，言之凿凿。笔者此处只举一个普通的例子，中国有没有世界级的菜刀？前一阶段，网上曝光张小泉总经理夏某的视频，此人声称，中国人用菜刀的方法一直是错误的，应该向米其林的厨师学习。换言之，夏某认为西方人用厨刀的方式才是正确的，中国不但没有一把世界级的菜刀，还应该进行消费培养。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中国人首先要怀疑的是自己的刀和切菜方式，进而怀疑自己千百年的饮食文化以及建立在饮食之上的一切文化。小说的阅读与鉴赏其实是同样的道理。问题是，这茫茫大地上无论乡间与城镇，手工作坊以及半工业化生产的每一把菜刀，都足以堪称世界级的。因为握着它们的老母亲们养育的中华儿女成就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人类历史上的发展奇迹。他们绵延不绝，传承有序的历史就在那里。

长篇小说的创作是一次全身心的虔诚奉献，更是一次艰苦卓绝、历经冰火的精神漫行，一切为民族著书撰文、记录人民群众气象万千的生活图谱与内心世界的写作者都值得尊敬和爱戴。他们是自觉的，也是天选的，更是时代和人民的呼唤。简言之，《蔡文姬》是近年来甘肃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成果，也是甘肃文艺的重大收获，标志着西部小说艺术的健康生长，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大作品。

 

【任经钊简介】任经钊，男，汉族，1957年1月生，甘肃省正宁县人。庆阳师专物理系毕业。曾在正宁县广电局、玉门市委研究室、甘肃省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公司工作过。甘肃省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诗集《出塞》散文《正宁赋》长篇历史小说《蔡文姬》（上下部）等。小说《蔡文姬》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十三届北方文艺优秀图书奖，入选2022年全国农家书屋配书目录，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本文作者陈昊

作者简介

陈昊，作家、诗人，从事文学写作20余年，公开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篇（首）。著有文学作品集《朝西》、图文书《凿空》、科普文学《凤凰山传奇》《拒绝者的身影》（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