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焕荣

 

白露前夕，飞机载着陇东的阴雨，穿云破雾，落下北京，却是秋高气爽，天朗地阔！我们分外幸运，顿觉心旷神怡。当走进朝阳区靳之林教授新居，89岁高龄的先生更是红光满面，精神瞿铄。多年未见的宾主，热情异常，不胜寒暄。当我们说明来意，便在盛情款待地清茶啜饮中，开始了关于庆阳香包民俗文化的访谈。

靳之林教授，1928年生于河北滦南县。为中央美术学院著名教授，当代著名画家，学者。中央美院民间美术研究室原主任，学术委员会委员，顾问，研究生导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顾问，艺术（美术）专业人员高级职务评审委员会委员，国家教委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美术）学科审查委员。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原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务院“有突出贡献特殊津贴专家”。其油画《南泥湾》《毛主席在大生产运动中》《罗盛教》《原始森林》《太阳山的早晨》早已成名，作品多次参加全军、全国美展，在北京、吉林和法国、俄罗斯举办过画展。作品多次参展国外，在法国巴黎中国城举办“中国民间艺术展”，受到法国人民热烈欢迎。获法国功勋与敬业最高颁奖委员会颁发的金质十字勋章。作品入选国家画集多种版本出版。在香港荣获“特别金奖”，受过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王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宴请。

靳教授毕业于中央美院并留校任教，后为支边，奉调吉林省艺术学院。在延安体验生活期间，任过陕西省美协副主席。他师从冯法祀、吴作人、徐悲鸿、齐白石、李可染诸大师，可谓大师的门下出大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原中央美院院长靳尚谊在《中国美术家》著专文对靳之林的油画评介说，“靳之林的油画艺术道路，是与中国油画发展进程同步的，且具有浓厚的个人特色。黄宾虹是这样，靳之林也是这样的。他的画不仅具有现代人的情感价值，而且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

 

好个“文化价值”！一语成籖。靳教授后来的民间艺术生涯中体现了这一点。由于文革罹难，后在陕北基层文化馆和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了15年之久。这期间他任劳任怨，含辛茹苦，一头扎进民间，跑遍陕北的山山水水，1973～1980年，完成了陕北民间剪纸的普查挖掘整理工作。摸清了所有从事民间剪纸的大娘大姐们的情况，举办了不知多少期培训学习班，发现介绍了安塞、洛川、宜君、户县的以剪纸为主的民间美术，并亲自组织赴京展出，开了民间美术登上了中国美术馆大雅之堂的先河。著名的已故画家李苦禅看了展览后激动地说：“哎呀，这又是靳之林搞了上来！他不但精通油画，还对地下的文物，地上的民间美术都有超高的建树······”靳先生发现并推荐了甘肃省镇原县的祁秀梅、陕北的王兰畔（洛川县）、白凤兰（安塞县）等五位民间剪纸艺术家史无前例地登上了中国最艺术学堂—中央美院的讲台，为专家、学者、学子们表演，传经送宝。又把环县皮影，富平地摊焰火能手介绍到意大利、埃及等国表演，为中华争得了荣誉。靳先生首次系统地将中国民间艺术和民间艺术家介绍到国外，通过展览与表演推动国际民间文化交流，特别是为抢救和保护传承发展原生态民族民间文化遗产做出了重大贡献。

 

1980年在法国巴黎举办了《延安地区民间剪纸展览》、《延安地区农民画展览》，并率延安地区民间剪纸艺术家在法国全国巡回表演和讲学。1984年挖掘整理延安地区洛川皮影在法国全国巡回演出，1985—1995年，在全国普查挖掘中国皮影，1995年率陕西华县皮影团赴台湾参加偶戏艺术巡回演出，1996年组织河南灵宝皮影赴巴黎演出，1999年挖掘整理中国久已失传的民间焰火“散发傀儡”在法国巴黎演出，受到法国总统密特朗接见。1988—1998年，全线考察挖掘抢救长江流域傩仪傩戏傩文化，1998年率湘西土家族自治州长河高腔傩文化剧团，参加巴黎、波尔多和巴塞罗那国际戏剧节演出。他曾只身钻入子午岭莽莽林海，徒步考察秦直道、石窟，曾去四川的仪陇县，河南的泌阳县，陕西的千阳县、旬邑县，甘肃的正宁县、镇原县、庆阳县、环县考察剪纸、香包和民俗。他背水壶，带干粮，跋山涉水，徒步6000多公里，考察整个黄河流域，再由北方向南方农村，访问和接触了2000多位农村民俗艺人、能手，收集了一万多件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证实材料。他骑骆驼，徒步考察了埃及、印度、意大利等国文化，把中国文化放在人类文化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研究，终于发现了不同于西方艺术和学院艺术的民间艺术。这是另一个艺术和哲学体系，是原生态的民间文化。先后出版了《抓髻娃娃与人类群体的原始观念》、《绵绵瓜瓞与中国本源哲学的诞生》、《生命之树与中国民俗艺术》、《中国民间艺术造型体系》、《中国的抓髻娃娃》、《绵绵瓜瓞》、《中国民间文化与中国本源哲学》、《中国的生命之树》等中文版、台湾版、法文版，轰动整个文化界、学术界。

近多年来，靳先生又以一腔热血，勤奋地致力于庆阳民间艺术（剪纸、香包、皮影）考察研究，特别关注香包文化，多次下到农村考察，数次参加庆阳香包民俗文化节，为庆阳的香包文化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我们一行专程拜访了靳教授，请他谈谈对庆阳香包文化的印象，看法，批评及希望。

 

当我们一落座，就从带给他的阴阳虎肚兜、螃蟹、青蛙挂件以及剪纸《生命树》等谈起。靳先生已是耄耋高龄，仍精力旺盛，记忆犹新，谈兴好浓。一提起庆阳香包，分外亲切，滔滔不绝，就像拉开了他的一篇情有独钟的大文章……

他说，庆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庆阳文化源远流长。特别是“民俗文化，漏出了中华本源文化的源头”。 “老年作者的民间艺术，隐藏着另一个艺术和哲学体系，另一个没有被污染的体系，是原生态的民间文化，至为宝贵”。

靳教授是70年代末开始关注并考察研究庆阳的民间艺术的。这期间跑偏了环县、庆阳、镇原，被祁秀梅（镇原）、王志荣（环县）、袁存英（环县）、王治英（庆阳）、姚文兰（庆阳）、张秀珍（庆阳）、栗九英（庆阳）、王桂兰（庆阳）等数万件剪纸作品所倾倒，用他的话说是“甘为小学生，我来庆阳是学习的”。他一幅一幅遴选了166幅作品，编辑了《庆阳民俗剪纸》。在庆阳县马岭乡北庄村热情洋溢地作序，写道“陇东老年作者的作品，是极为重要的艺术财富。它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极为古老而又极为现代的全新的艺术领域，或者说是全新的哲学体系、艺术体系和造型体系。这是和我们所熟悉地民族传统体系有所不同的另一个民间传统体系。以古希腊哲学为基础的西方哲学体系一开始就是以自然科学的观念认识世界，即模拟论，反映在艺术上也是自然形态的模拟。而以先秦哲学为基础的中国哲学和艺术学，一开始就是以社会学观念认识世界，即阴阳五行观念和有意味的形式。它一直在有着古老历史文化传统的陇东老年民间艺术家手中延续下来。”这一独到的发现，首创性地论断，被称为“三体系论”。第一次有力有据地揭示了庆阳民间艺术的独特宝贵价值，源头性的重要意义。

 

带着对庆阳民间艺术一脉相连地亲切情怀，靳先生三次参加了庆阳香包民俗文化节，发表了热情高深的讲话，多次接受了《陇东报》、庆阳电视台专访，参加了庆阳专家恳谈会，在陇东报发表署名文章盛赞庆阳剪纸，正宁香包。为正宁、宁县、西峰、庆城等展馆题字，为《庆阳风情》、《正宁香包论》题词。节会期间专程到正宁县山河镇董家庄考察、调研家庭作坊，观赏做香包全过程，与正宁有关领导、文化界人士、香包作者座谈并即席生动地演讲。他说，“庆阳香包甲天下，正宁香包甲庆阳”。他对正宁有独特的感情，深刻地体验。80年代初，曾坐大卡车到正宁观看民间艺术展览，为正宁香包题写了“正宁香包香天下”、“正宁香包全国第一”，高度赞赏了彭粉女剪纸，题写了“神剪”，褒扬勉励。又为正宁编纂的《彭粉女剪纸鉴赏》一书作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师德风范。

这次相逢，靳教授人亲行亲，谈兴浓郁，一边笑容可掬地勾沉往事，一边看着手中所赠民间艺术品，如痴如醉，一边督促夫人靳文香斟茶，一边询问，似有说不完知己情缘！他又激动地从手中阴阳虎布贴肚兜说起—

老虎最凶猛，古人常在黎明（平旦、早晨、03—05时、寅时）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其文化意蕴首先源自虎的自然属性。《说文》曰“虎，山兽之君也”。民间，百姓称儿女为“虎娃”、“ 虎妞”，喻其结实粗壮，又平添“兴风狂啸者”对乳虎的深情爱意。但它的民俗文化意味远非这些。

 

“我考察时见证了庆阳农村妇女为娃娃们戴虎头帽，穿虎头（阴阳虎、虎口）肚兜，虎头鞋，肩上卧布小老虎，背虎挂十二生肖香包……为什么这么爱虎呢？她们不只把虎当成单纯的自然物，而是观念的象征，当成神物，保护神。虎神也诞生于原始社会。”考古发现，7000年前人类就在庆阳这块土地上垦田种粟，五六千年前，就开始定聚，3000年前就以固定农业为主，长期以来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杂居交融。庆阳民间艺术是农耕文明的艺术产物，蕴藏着非常深厚的自然崇拜意识，或崇拜动物，或把植物和动物融合起来崇拜，有着强烈的生命追求。虎一直作为吉祥和保护神的形象活跃在人们心目中。据考证，周灭商后，继承商代礼器的形制，把绘有虎头的画挂在宫门上，绣到服饰上，刻在墓室里，后来逐渐演化成民间普遍崇尚的习俗。现在娃娃的虎头帽、虎头鞋、虎头挂饰、虎枕、虎剪纸、虎香包、泥塑虎、面虎、艾虎等，显得虎头虎脑，虎虎生气，这即是其遗风遗俗。反映了西部华夏集团（以鱼、蛇、蛙等为图腾的女娲黄帝氏族），以太阳、虎、牛、羊、猴为图腾的伏羲炎帝氏族以及西部羌、戎等氏族的变迁交融。

“老虎保护神的发源地，图腾的发源地就在庆阳。我看过大地湾7000年前的壁画《打猎图》：上面绘有两个人，一人手拿棒子打猎（老虎。边说边看壁画图），拿棒子的是男性，不拿棒子的是女性，这不是自然地打猎，是虎图腾崇拜。棒子是男阳，虎是图腾，是崇拜物。庆阳香包可追溯到6000年前图腾文化！虎作为图腾只能出在正宁、庆阳、天水。庆阳（正宁）连体虎针葫芦，双虎相交的针扎组成一个阴阳通天的母体，用于婚俗合卺，比喻阴阳结合绵绵瓜瓞、子孙延续、生生不息。正宁博物馆藏品5000年前石器时代的人面纹尖底葫芦瓶，瓶的正面画着男性图像，人面的眼睛睁开，背面为女性图像，人面的眼睛闭上。闭眼的一条线为阴、为月、为牝、为女性；睁眼的一面为阳、为日、为牡、为男性。同绘葫芦瓶上，说明男阳女阴交会，母体葫芦诞生生命的起源甚早，象征着化生人类万物的阴阳合一的宇宙之神太一。中国的阴阳哲学源于人类的生命意识和繁衍意识。生命和繁衍是宇宙一切生物的共性，也是原始人的基本意识。庆阳香包源远流长，可以和出土文物、历史典籍相印证。正如《诗经·大雅·绵》中以‘绵绵瓜瓞’比喻‘民之初生’！庆阳香包所承载的民俗文化反映了原始文化，原始文化的大交流、大融合，是中华民族血液固有的民族基因密码。庆阳香包纹样与出土的彩陶纹样完全一致，是标杆的文化。中国的‘本体论’是临摹不了的，阴阳虎，两虎相交创造世界，生生不息，万字不断头。中国是意在丹田，外国是秀肌肉。中国的文化是全人类的所崇尚的，全人类共享的，只有中国有，外国没有，埃及、叙利亚、伊拉克是没有的。阴阳虎是‘道’，是悟性，‘道可道，非常道’，能说出来的就不是‘道’！戴庆阳香包就露出了中国的文化基因，就是爱戴中国的文化，就是传承中华文化的基因密码，弘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是发挥中国的文化优势。说起文化底蕴，全国没有一个能和庆阳可比的！庆阳是中国本源文化的源头，这是庆阳香包的骄傲，庆阳文化的骄傲，庆阳应加倍珍惜。”

 

其间，靳教授还饶有兴致地谈到了庆阳的抓髻娃娃、生命树、拉手娃娃、八卦娃娃、双鱼枕、绌绌、糊涂虫、绣球等原始纹样的剪纸、香包，一一深入地探源、演讲，说明这里曾是华夏文化的摇篮，留下了大量的极其丰富的汉代文化，甚至远古文化都在民间艺术民俗中保存下来，成为及其宝贵的“活文物”，为研究中国的文化发展和民间艺术与民俗提供了宏大的资料和宝库。

谈到对庆阳、庆阳香包和香包民俗文化节的希望，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们继承保护好香包的文化基因，不要转基因，现在谁也不想吃转基因食品（笑）。坚持文化香包的路子，过好端午节，过好香包民俗文化节。不要总是要经济效益，更要社会效益，目标是社会效益嘛。文化这杆秤量的是社会效益！香包里的文化基因密码什么时候被全民认识了，什么时候中国梦就实现了。”

“我们现在讲‘一带一路’建设，其实‘一带一路’早就有了。我们的皮影是从印度佛教那里传入的。敦煌当年热闹非凡的是演皮影，和尚不用外出化缘就有了布施。凡是有石窟的地方就有皮影演出活动。因此这‘一带一路’是文化之路，也是商业之路，经济之路啊”。

情投意合，推心置腹，不经意己两个小时过去了。考虑到老人家中午要休息，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下楼才发现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在朗日照耀下，绿树、凉亭、花园分外亮丽怡人！我不由地吟出《祈秋》一首：

阔别梦萦喜泪痕，千里雁飞访师尊。

长安幸识结孔颜，京城赐教恩程门。

香包力推泥阳美，节庆甘霖北豳欣。

根深大作荣天下，长祺文曲福寿荫。

靳教授夫人文香心会神明，即发合诗——

庆阳香包甲天下，正宁香包甲庆阳。

犹忆七四寿诞日，京华八九聚欢长。

（靳教授在正宁曾度过一个有意义的74岁寿辰，1989年我们在靳教授旧居欢聚过。）乘着诗兴，结束了这次难忘的专访，为这篇访谈记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曹焕荣简介】

曹焕荣，甘肃正宁县人，生于1945年12月28日。1966年参加工作。民俗研究员。甘肃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甘肃民俗学会理事。曾任县文化馆长，文化局副局长，文联主席等。多半生为文，著有诗集《黄土魂》《黄土风》《黄土梦》《黄土恋》《守望》《诗心情缘》《古风新韵》，散文集《黄土情》《我生命中的文化记忆》，论集《正宁香包论》《庆阳香包百种写意》《香包情结》《黄土神韵》《中国香道》（合著），传记文学《红河丹心》（合著）；主（副）编杂志、书籍《正宁文艺》《儿女的祝福——正宁文学作品选》《正宁民间文学三集成》《看庆阳》《庆阳剪纸》《庆阳香包绣制》《正宁木偶戏》《彭粉女剪纸鉴赏》《正宁县志》《正宁史话》《正宁县民间文学大系》《正宁黄帝冢考证》《百家姓图腾柱释文》《黄帝文化》杂志等。

诗文入选《1949——1979甘肃诗歌选》《1949——1999甘肃文学作品选萃》《中国诗人自选代表作》《百年烟雨图》等全国、省级三十多种报刊、作品集，数十次获奖。诗集《黄土魂》获甘肃省文联、作家协会“优秀文学奖（未设等级奖），组诗《西行小草》获《诗刊》《绿风》诗刊优秀作品奖，诗《我追赶和太阳一同升起的祖国（外一首）》获《中国作家》杂志优秀奖。获国家文化部“全国先进文化馆长”，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中国改革开放诗词创作终身成就奖”，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保护民族传统文化突出贡献奖”等。简历入选《21世纪中国诗人大辞典》《中国当代作家大辞典》《中国高级人才传集》等。出席韩国江陵国际观光民俗祭 国际学术大会，并发表民俗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