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陇东学院教授 张 耀 民
──再论黄帝冢“在宁州罗川县东八十里子午山”
笔者《黄帝冢原址考──黄帝冢“在宁州罗川县东八十里子午山” 》 一文, 在 《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 年第五期)发表后,已引起学术界与史家的关注。现再以史料为线索,再简述一些看法,供史家指正。
黄帝冢存在毋庸置疑
或曰: 黄帝年代久远, 《史记》 书其 “葬桥山” ,是否可信?其实司马迁的《史记》其所以从黄帝始,且书其葬处,就是因为黄帝以前“荒远难稽,不欲传疑于后世” ;“黄帝之死有冢可据也” , 这是历代史家较为一致的看法。何况,司马迁与汉武帝是同一时代的人,他做过汉武帝的太史令、中书令 (相当于皇帝身边的秘书), 且到处游历过。
所以,他对汉武帝“还祭黄帝冢桥山”的记载是绝对无误的。这正如清代尚书张照在他的 《史记目录考证》 中所说:“顾迁之所以始黄帝者, 盖以武帝好神仙,神仙家言并托之黄帝, 封禅书载帝语: ‘我若得黄帝, 视弃妻之如敝屣耳’ 。 迁涯以据古史著黄帝事实,以言黄帝亦人耳,非能乘云驾风, 长生不死, 如彼所言神仙者也。故五帝中独著黄帝之葬桥山。余并不书葬者,言黄帝之死有冢可据也” 。(见《二十五史》 《史记目录考证》 )所以说: “黄帝崩,葬桥山” ,是有冢可据,绝非谎言。
黄帝冢在阳周桥山
《史记》 “黄帝崩,葬桥山”的三大家注解已见前文,现再列举一些史载,以供鉴证(本文所引资料, 除注明者外, 皆出自《二十五史》1986 年版)。在东汉班固编撰的《前汉书》中,亦详细记载了汉武帝北巡朔方, “还祠黄帝于桥山” 。东汉著作家应劭注曰: “在上郡阳周县有黄帝冢” 。《前汉书•地理志》 中, 阳周(即后之罗川,今之正宁县)属上郡 23 县之一,并注云:“阳周:桥山在南有黄帝冢。莽曰:上陵畤” 。 而在属左冯翊 24 县之一的翟道(即后之中部, 今之黄陵县)县下注曰: “莽曰涣” 。
可见, 汉时桥山和黄帝冢都是在阳周县的,翟道县是没有桥山和黄帝冢的记载的。再看《魏书•地形志》载: “赵兴郡,真君二年置,领县五” ,其中对阳周县注云: “阳周,前汉属上郡,后汉、晋罢,后复属。有桥山、 黄帝冢、 泥阳城、 高平城、 秋水” 。而 “中部郡, 领县四” 。 其中对中部县注云:“中部,姚兴置,魏因之” 。再看《隋书•地理志》载: “北地郡,后魏置豳州,西魏改为宁州,大业初,复曰豳州,统县六。 ”其中罗川县下注曰: “罗川,旧曰阳周。开皇中改焉。又西魏置显州,后周废,有桥山。
”而“上郡,后魏置东秦州,后汉为北华州,西魏改为敷州,大业二年改为富城郡,后改为上郡,统县五” ,其中在内部县下注云: “内部,旧置敷州及内部郡,开皇三年郡废,大业初州废。 ”可见,桥山仍在阳周县。 《旧唐书•地理志》 记载了中部县、罗川县的沿革,曰: “坊州,隋上郡之内部县,周天和七年元皇帝作牧富州,于此置马坊。武德二年分富州置坊州,以马坊为名。天宝元年改为中部,乾元元年复曰坊州。 ”又曰: “宁州,隋北地郡,义宁元年领定、罗川、襄乐、彭原、新平、三水六县。 ” “宁州,旧领县七;定安、隋县;彭原,隋县;贞宁,隋罗川县,天宝元年改为贞宁……”
《新唐书•地理志》对中部县的注解增加了“州有铁,州郭无水,东北七里有上善泉,开成二年刺史张怡架水入城,以纾远汲,四年,刺史崔骈复增修之,民获其利,后思之为立祠” 。对“真宁县”的注解增加了“大罗川有要册湫,天宝元年获玉真像二十七, 因更名” 。 《宋史•地理志》只记载了坊州领中部、宜君二县;宁州领安定、襄乐、真宁三县外,再未作其他记载。
以上唐、宋两朝的《地理志》虽未注明桥山和黄帝冢之所在,但北宋司马光主编、元人胡三省注的《资治通鉴》一书,在记汉武帝北巡朔方, “上还,祭黄帝冢桥山”时,仍注曰: “应劭曰:桥山,在上郡阳周县” 。更可见,从汉至宋,桥山和黄帝冢, 都是记载在汉之阳周、 隋之罗川、唐之真宁,也即今之正宁县的;而汉之翟道,隋之内部、唐之中部,也即民国以来的黄陵,是从未见到任何有关桥山和黄帝冢的记载的。黄帝冢就是在阳周桥山,这个历史事实,难道还能置疑吗?
黄帝冢错位的由来
黄帝冢既然在阳周桥山,即今正宁县东子午岭, 那为何能错位到今黄陵县?这里有历史原因,也有人为因素。请看史载:
《金史•卷二十六•地理志》 载: “坊州、中刺史,宋中部郡军事。户二万七百四十六,县二、镇一” 。 “中部(县),有沮河、桥山、石堂山、洛水、蒲谷水。宜君(县),有沮水,镇一,王华” 。又载: “宁州、中刺史、宋彭原郡兴宁军节度。国初因之,皇统二年降为军,仍加西字,天德二年去西字为刺郡,户三万四千七百五十七。县四,镇五。安定、本名定安,大定七年更,倚有洛水、九陵水:镇一,交城。定平,镇二:枣社,太昌。
真宁,有午山、罗川水: 镇二: 要关、山河。 襄乐,有延川水。 ”从上列记载看,与前代地理志载最不同的一点是把“桥山”移了位。从来不见史载有桥山的中部县, 却就地生出来个 “桥山” 。而万千年桥山所在地真宁县,却突然被换成了“午山” 。此“午山” ,古不见载,今不见名,也可能系“子午山”之误。俗话说: “朝代易换,山水难移。 ”居然能将山水移来移去,岂不笑话。辩之者或曰: “中部县西界即桥山,书之有何不可?”是的,中部系桥山东麓,书之有“桥山”也可以。但地理沿革向来要有个规范,不能沾上边的都写, 那不是乱了套了吗?再则, “桥山”向来是与黄帝冢联系在一起的。 “山锐而高曰桥也” , 桥山因黄帝而得名。
孰不知此一“桥山之变” ,实乃中华民族“人文初祖”黄帝冢错位之源头也。诚然,几乎与南宋同时的金人,是不祭祀“轩辕”的。据《金史•礼》载: “金人之入汴也,时宋承平日久,典祀礼乐,粲然备具。金人既悉,收其图籍,载其车辂、法物,仪仗而北” 。又曰: “金初无宗庙” 。认为“前古代帝王廖落沓茫,列于中祀亦已厚矣” ; 故 “诸前代帝王三年一祭于仲春之月,祭伏羲于陈州,神农于亳州,轩辕于坊州……” , “令学士院定撰祝文颁各处为常制敕命,依期降祝版而不请署” 。
可见, 金代约 150 年间, 对前代帝王祭祀,只是走走形式,对轩辕也不例外。这里值得注意的是 “祭轩辕于坊州’ , 这也是第一次见于史载,是与其《地理志》所载“中部,有桥山”相配合的。桥山与黄帝冢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个见证,既移了桥山于中部,黄帝冢当然就在“坊州”了,这既“顺理成章”又能自圆其说,如此而已。
在此,笔者还想指出三点:一是虽祭“轩辕于坊州” , 移桥山于中部, 但未指出黄帝冢所在的具体地点,所以在明代,才有“考君陵墓于此”的话。二是据《前汉书•地理志》载:汉代曾在同属于上郡,与阳周县并列的肤施县(今延安一带)注云:“肤施,有五龙、山帝、原水、黄帝祠四所;阳周,桥山在南有黄帝冢。 ”黄帝祠,未指出在肤施县何方,该县虽与当时属左冯翊翟道县(即中部)相距较近,是否也有如“桥山之变”之嫌,存疑。三是据《新唐书•地理志》注云: “在中部东北七里上善泉,民为刺史张怡、崔骈立过祠” ,是否误认,存疑。
至于元代,不祭祀轩辕诸帝,理所当然。所以《元史•祭祀志》只说: “今当循唐虞三代之典,唯祀昊天上帝其方丘祭地之礼” 。 “令郡县通祀三皇”(伏羲、神农、黄帝),但黄帝“以医师主之” ,不以“人文初祖”对待。 《地理志》亦只载州、县变革,不言地形地貌。
到了明代,在明太祖朱元璋“朕兴百神之祀”的旨意下,遣使访先代陵寝,命各行省“具图以进” ,凡七十有九。 “礼官考其功德昭著者曰伏羲、神农、黄帝……凡三十有六” ,洪武四年(1371 年),遣管勾甘前往中部 “往修祀礼” 。 虽不知当时陕西行省对中部轩辕是怎样 “具图以进” 的,但以今黄陵轩辕庙所存碑文(即明太祖 《敢昭告于黄帝轩辕氏》的祭文)看,他是“考君陵墓于此” , 并遣中书管勾甘前往 “奠祀修陵” 。
可见, 今之黄陵县城北桥山上的 “黄帝冢” ,最早修自此时,是不会错的(详见前文)。从此后,为与其祀礼等配套, 《明史•地理志》 立即改调曰: “中部, 州(富州)南,北有桥山,亦曰子午岭,沮水出焉,西北有谷河及子午水,俱入于沮水,又东北有洛水。 ”同样,对真宁县的注解,既没桥山,又没黄帝冢,甚至连“正南北相直”的子午岭也搬来为“中部”县壮威。至于《清史稿•地理志》 则将桥山移得更近, 说是“城北桥山” 。总之,可以这样说,今黄帝冢的错位,是始于金代,立于明代,而张之于清代而已。
迷雾终将过去
自明代 “考君陵墓于此” , 并奠祀修陵于今黄陵县之后,祝文、颂词接踵而去。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 年), 陕西巡抚毕沅给立了“古轩辕黄帝桥陵”碑;中华民国三十三年(1944 年)还将中部县改为黄陵县; 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中,又列为国家一号古墓葬。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充分显示了我中华民族尊祖的感情与美德,是无可非议的。
求实,即实事求是,亦为中华民族的美德。我们也应该指出,在崇敬轩辕黄帝的同时,一些不实之词也应运而生。就以颇有影响的辞书为例,1915 年出版,并经多次修改的《辞源》 ,在解释“桥山” 一词时说: “桥山, 山名, 在陕西黄陵县西北,有沮水穿山而过,山呈桥形,因以为名,也称子午山。相传上有黄帝墓。 《史记•五帝纪》 ‘黄帝崩,葬桥山’ 。正义引《括地志》 : ‘黄帝陵在宁州罗川县东八十里子午山’ ” 。1936 年出版的《辞海》在注释“桥山” 一词时说: “桥山, 在陕西中部县西北,沮水穿山而过,山乃如桥,故名,亦曰子午山。上有黄帝冢,名曰桥陵。其脉绵亘于陕甘二省之界, 为泾、 洛二水之分水岭。南达富平、同官,北接横山之脉,世又以横山为桥山之北麓。 ”从上二辞书的注解看,编者心底不实,自相矛盾:
其一,一面说“桥山”是泾、洛二水,陕、甘两省的分水岭(这是正确的),一面又说地处桥山东麓,系洛河流域的“黄陵县城北桥山上有黄帝冢” , 请问此 “城北桥山”是怎样承担泾、洛与陕、甘两省的分水岭的?众所周知,桥山确是泾、洛二水,陕、甘分界的“分水岭” ,但它在正宁县,即“阳周桥山” ,其西为泾水流域,其东为洛水流域,其上有南北相直的秦直道。它是以雕翎为主峰的。其西麓 90 里为罗川县,其东麓 200 里为中部县,地形如此,焉能更改?
其二,一面说黄陵县“城北桥山”上有黄帝冢;一面又引证说“黄帝冢在宁州罗川县东八十里子午山” 。 这不是把黄帝冢说成两个了吗?那么,孰真孰假?
其三,山锐而高曰桥也。桥山者,以山锐而高得名,黄帝葬在桥山上,以示对轩辕黄帝的崇敬。而二辞书却丢却原义,置轩辕黄帝的威灵于不顾,生编硬造了个“穿山说” ,即“沮水穿山而过,山呈桥形(或曰:山乃如桥)因以为名” 。步其后尘,后来有人又来了个什么 “穿洞说” 。 此种离奇之创,是失之疏忽,或是失之气节,明知故为,尚未可知。总之,此种做法实不足取。值得欣慰的是 1979 年的新版《辞海》 ,已去掉“穿山说” 。但言犹在耳,何日能去?
至于现今那些名胜词典、名胜概览、名胜指南之类,甚至《汉语大辞典》等等,以“相传”为名,争相仿效。什么“黄帝手植柏” ,什么“汉武帝将军柏” ,甚至连在今陕西淳化县汉武帝的通天台也搬去助威。说什么汉武帝北巡朔方回来,曾筑台祈仙, 驻跸挂甲, “至今树皮还有挂甲痕迹,柏液中出,似有断钉在内。 ”如此等等,实在使人难以置信。俗话说:过犹不及。水掺的多了,味道也就不那么酽了。
真的假不了, 假的真不了。 笔者坚信,迷雾终将过去, 还黄帝冢本来面目的一天,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