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部队退役,是1975年初春。部队司令部在兰州华林坪一个老旧的城堡里。那时候,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批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因为在部队报道组,也发表了一些政论文章和新闻报道,在社会上产生了一点影响。听说我要退役,甘肃省文化厅派群众文艺工作室的蓝坪带介绍信,甘肃人民出版社也派文艺编辑室的余嘉瑞带介绍信,先后来到部队找首长联系,希望将我连同档案移交过去,由这两家单位接收安置工作。部队还是坚持要将我送回农村,并提前将我一个人的档案邮寄给正宁县武装部,以彻底斩断我想留在兰州工作的念想。甘肃人民出版社还是将我留下来工作了半年,后 来也打电话向正宁县武装部调过档案,遭到拒绝,我只好回到农村割了一季小麦。
世上总是好人多,我在兰州期间,庆阳地区群众艺术馆刘玉柱馆长来兰州汇报工作,蓝坪将我找去介绍给刘玉柱,希望他能解决我的工作,去他手下做事情。刘玉柱是个文化人,耿直爽快,当即承诺让我回去后就去西峰找他。我离开兰州时,蓝坪又给刘玉柱写了一封信,再次举荐。我回老家割小麦,也不忘给刘玉柱写了一封信。我心里明白,信发出去,还得有些实际行动。于是,白天割小麦,晚上坐在炕头的煤油灯下写小说。这一季小麦割完的前一天,《甘肃日报》副刊整版发表了署名“社员张俊彪”的小说《丰收》。小麦收割完的那天上午,天高日丽,万里无云,天边蒸蔚着一抹澄蓝洁净的地气,我拉着架子车,从麦茬地里将麦捆往打碾场里运送。这时候,永和公社书记樊立坤骑着自行车,戴着洁白放光的大草帽,上身白净的涤纶衬衣,下身蓝色的卡其布裤子,紫色的牛皮裤带系在腰里,穿一双黑皮鞋,一手插腰,一手用草帽搧着凉,站在打碾场麦垛的阳影里在等我。他见到我,笑着说:“今早接到地委宣传部刘锋科长的电话,要我上午亲自来通知你,带上粮票和钱,还有铺盖衣物,明天去地委宣传部报到,参加为期三个月的通讯员培训班。”
我到西峰报到后,被告知培训班共八人,安排在地委党校。当晚人到齐了,大家互相问了一下,也就认识了,都是来自各县的农村青年,个别人有城镇户口,大多都是从农村来的乡村青年。第二天上午,刘锋来到党校,他时任宣传科长兼报道组长,陪同他一起来参加开班仪式的,还有《甘肃日报》和甘肃广播电台驻庆阳记者站的两位记者,报道组的几个干部也来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会结束后,刘锋留下来和学员交谈。除我之外,其他学员刘锋都见过,因为是他逐个选调来的,据说为了个别学员,他还坐长途汽车,到县城又借来自行车,跑到学员所在的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去了解情况,做协商工作,最后还去了学员的农家。总之,这几个人,都是他一个一个选来的,可以说知根知底了。
刘锋来我住的房间,坐在木椅上,我坐在床沿上,第一次见面,谈话。他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再谈我的情况,最后说了培训学习的方法、任务和目的。他是陕西省旬邑县底庙公社人,我的原籍也是底庙公社,相距很近。我的出生地甘肃省正宁县永和公社和底庙公社紧邻,连畔种地。我注意听他讲话,观察他的表情和神态。他中等偏高身材,头发又黑又密,粗黑的浓眉,眼大目明,鼻子高耸,嘴唇红阔而又丰满;面白肤润,双耳高过眉尖,耳轮宽,耳垂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说话语速平缓,面带微笑,显得气静神闲,温文儒雅,很有亲和感。他的面相和身体,是十分典型的陕西关中男人的体格和五官,但性格和气质,却很有一种南方人的柔和与沉稳,有西北人的气质,也有江浙人的神韵。命相学里有句话,北人南相,南人北相,是为有福禄之人的说辞,正好应了刘锋。这一年,他将近不惑之年。
刘锋衣着十分整洁,皮鞋很干净,坐姿很端庄。他说,地委缺少写材料的人,宣传报道组也很缺年轻的人手,宣传部书面报告地委书记张效飞批准,在全地区八个县挑选了八个青年人,举办一期通讯员培训班,将来能选一两个留在地委报道组,就是很大的成果。他还说,这次来的八个人,除了我,其他七个人,都是他打听了解了几个月,才物色挑选出来的。
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有点像是聊天了。刘锋问:“地区群众艺术馆的刘玉柱馆长,你是怎么认识的?”我将蓝坪介绍认识刘玉柱的过程,如实告诉他。他平和地说:“蓝坪是个大文化人,写过很多散文和特写,我刚工作的时候,他在《甘肃日报》做领导,我们把他写的通讯和特写当范文,但一直没见过,不认识。”他停了一下,笑着说:“你在甘肃人民出版社工作,我们听说了,但不知道你已经回家了。说来这事也碰巧,十多天前,我们正张罗着要办这期培训班,刘玉柱拿着一份报告来宣传部找领导,因为没有编制,请求部里加个意见盖个章子,他去找张效飞书记特批,先把你安排在群众艺术馆工作,再想办法解决编制问题。我听到这个情况,赶紧报告部领导同意,没经过正宁县,直接让永和公社书记通知你,先把你人调过来学习再说……听说正宁县也在打问你,如果回来,就留在县委报道组给县里写通讯报道。”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听说刘玉柱星期天没休息,带着几个干部给你打扫办公和住宿的房子,连床和桌椅都摆放停当了……昨天见了我,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给我发了几句火。”他停住笑,坐直身子,挺大度地说:“刘玉柱人挺好,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反正我心里想,咱把事办成了,他生气,也没啥!”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我这次来通讯员培训班的来龙去脉了。
三个月过后,这八个人,被分配在地委和行政专署的七个部门或单位。在这三个月里,刘锋先后找张效飞书记多次汇报,并呈报书面报告。张效飞是个老革命,资历很老,文化不高,没读过书,参加革命后自学识字,能大体阅读报纸和文件,但他看重有才学的人,特别喜欢好学上进的青年人,最终设法解决了八个编制,让大家都端上了铁饭碗。我心里明白,是刘锋让我转换了身份,改变了命运,从农村走进西峰城,从农民吃上了干部饭,我遇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位好领导。在学习过程中,我不忘努力写作,先后在《光明日报》理论专版头条发表了一篇大块头的论文,又在省报省刊发表了几篇诗歌和散文,当然,也发表了几条反映庆阳现实生产和生活面貌的消息和报道。刘锋将我留在了地委报道组,我心怀着一种不尽的感激之情。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善言辞,情感从来不轻易表达出来,只顾埋头做事,将自己工作岗位的事情做好,以此来默默地报答领导的关怀和栽培,内心里抱定一种心态:绝对不能辜负领导的看重和期望!
走进地委大院,是我从来不敢做的一场梦。刘锋帮我圆了这个梦。地委大院在庆阳师专的对面,后院只有一座两层小砖楼,是常委以上领导的办公室,其余便是一大片的平房。单身干部,办公和住宿都在一个房间。报道组在大院后面一个角落的几间平房里,两人一间房子,靠里两个火炕,靠门窗两套桌椅,晚上睡在炕上,白天坐在桌椅前办公。省报和省台的记者,每人一间房。报道组唯一的女干部王喜绒,一人住一个房间。我和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干事祁廉清同房住。刘锋带我住下来,坐在椅子上,我坐在炕沿上,对我说:“祁廉清是个老干事,大学生,家在师专,这里就是中午偶尔休息一下,晚上他都回家住。我让你和他一个房,其实等于你一个人住,晚上看书写作,这里很幽静。吃饭,地委有食堂。”说真心话,能有这么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我早已是心满意足了。
刘锋派我经常下去采写。年岁大的人,都害怕下乡,生活不方便,交通也困难,大多县城之外,都靠步行或是骑自行车,吃饭住宿常常在农家。刘锋笑着对我说:“你年轻,单身,坐在大院里,时间长了,会空虚。我派你经常下去,深入实际,接触生活,了解情况,对新闻报道,对你个人写作,都有好处。”我只是点头,其实内心里很乐意,因为外出采写,差旅费可以报销,每天还有两角多钱的出差补贴,在农民家里既能吃饱饭,还能节省钱和粮票,每天只交一斤粮票二角钱,我的下乡补贴就够吃饭了。
报道组有个武敬东,父亲是庆阳县第一任书记,家在西峰,比我还小一岁,已在报道组工作两年了。在西峰周边或庆阳县采写,刘锋派武敬东和我同行,他人熟地熟,走到哪里都方便。在宁县、合水、华池几个革命老区县里采写,刘锋便派王喜绒和我同行,她是宁县人,在地委工作已有好多年,对那几个县十分熟悉,也有很多熟人,走到哪里都会有她的熟人提供帮助。她知道我在收集陕甘宁革命历史资料,也有意识地带我去看一些战争遗迹,讲一些她所掌握的烽火岁月中的人与事。刘锋是一个心很细,也很善良的人。
刘锋又是一个很沉稳的人,遇事不急不慌,不惊不乱,性格也很温和,从来不发脾气,不乱批评人。我只见过他有两次真的生了气,但也就是不说话,闷声闷气地离开了。一次是祁廉清误了事,地委领导在小会上点名批评报道组,刘锋来房间,问祁廉清的缘由,没想到祁廉清火气更大,诉说了一气委屈,最后连地委领导都抱怨起来了。刘锋也是很生气,但他冷凝着脸,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出门去了。还有一次是王喜绒采访对接出了错,耽误了一个新闻稿,刘锋受了宣传部领导的批评,来王喜绒的房间问情况。王喜绒当时突然情绪失控,脸都气红了,脾气也发作起来。刘锋几次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好几下,还是没出声,在原地倒腾着碎步,转身走了。在院子里,听到他大声地咳嗽,叹息……
不出两个月,我和王喜绒、武敬东就成了知己的同事。她和他,也很喜欢和我一起去执行采写任务。遇上节假日,王喜绒就用煤油炉子做好饭菜,喊我过去改善一下生活。武敬东也叫上我去他家里做客,他的祖母亲自做臊子面,他的母亲也做出很丰盛的饭菜,让我们两个坐在客窑里尽情享用。武敬东的老祖母酿出的米酒,远近闻名。有一次晚饭后,两个人坐在炕上说话,铁火炉子上搭了一大铝壶的米酒,估计有七八斤,一阵一阵地高谈阔论,一碗一碗地畅饮滚烫的米酒。后来,两人合衣躺下来,武敬东说起他恋爱的故事,一直讲到鸡叫头遍……第二天清早,两个人睡着起不来,他的老祖母听说喝了一大铝壶的米酒,吓坏了。
冬天的时候,省委宣传部来了尚玉明、谢昌余两位处长,要求地委派一个干部陪着下乡,调查农田基本建设和农民生活,写出一篇调研报告来。刘锋派我去。我第一次表示不想去,担心完不成任务,给地委丢了面子。刘锋面色沉静地说:“尚处长和谢处长向地委领导提出,陪他们下去调研的人,一个是年轻,体力好,能跑路,能吃苦,最好在农村生活过,熟悉农村情况和农民心愿;一个是能写材料,最好在省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过论文的,将来调研结束后,讨论一个提纲,要执笔起草调研报告;还有一个是人品好,虚心,听招呼。你看,按这三条要求,地委领导和我掰着手指头,大院里找个遍,也就是你了。人家没有点名,估计知道你,所以,只能派你去。”
我硬着头皮,陪着小心,跟着尚玉明和谢昌余在庆阳县温泉公社,吃住都在农民家里,走访调研先后十多天。在一个薄雾细雨的上午,三个人坐在热炕上,讨论了调研报告的提纲,两个处长让我写出第一稿,然后一起修改,大体定稿后,他们就回兰州去。我起草了一天,他俩修改了一天,打道回府了。
时隔不久,那篇调研报告《红旗》杂志全文发表,《甘肃日报》很快转载,甘肃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发,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效应。这时候,我也接到了去省委写作者报道的调令。刘锋说,张效飞书记顶住不放人,话说得很硬。他问我的意见,我如实说:“我在地委,人熟了,工作也顺手了,这里离家近,回家看父亲和弟妹也方便,家里有个事,也好照应一下。去兰州,虽然好,但人生地不熟,特别省委写作组,我的水平差,胜任不了,哭起来连泪都没了。”刘锋听得直笑。
过了几天,刘锋来找我,说:“张效飞书记顶不住了。听说省委写作组的组长吴天任部长去找省委书记,告了张效飞书记一状,省委书记让吴天任部长亲自给张效飞书记打电话,限令你年底前去省委报到上班。眼看着元旦不到一周了,去兰州路上最少要两天,你准备一下,这两天就得动身了。”吴天任是吴仪的兄长,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五人写作组的组长,刚过不惑之年,有水平,敢作为,一言九鼎。
刘锋在家里准备了晚饭,带我一起去,说是为我饯行。他家离大院几分钟的路,一个平房小院,很温馨祥和的家庭氛围。他的妻子十分精干,善于言谈,热情周到,菜已摆上桌子了。刘锋让两个还未上学的女儿去厨房吃饭。他开了一瓶西凤酒,招呼我坐下来,边吃边喝边说话。他叮嘱一些去省委要注意的事项,也帮助规划了从西峰坐班车,在西安换乘哪一趟火车,让我把行李托运了,火车上人多拥挤,不要因行李而拖累了人。离开他家时,两个小女儿已经睡熟了。
清晨,我刚起床,收拾好行李,刘锋就来了。我从床上到身上,穿的用的,全是部队带下来的旧物件。刘锋将背包放在自行车货架上,将旅行袋挂在扶手上,推着自行车送我去长途汽车站。鸡叫三遍,冬天太阳醒得迟,满天繁星,启明星刚露出一个亮丽的圆脸。城市没有路灯,远处的天际闪烁着白蓝色的天光地气。大地还没有醒,城市尚在沉睡中。刘锋送我上了车,站在车窗的外面,告诚说:“西安车站人多,小心行李。等上午九点多,我给省委宣传部秘书处尚玉明处长打电话,告诉你的火车时刻,估计他会派人去接站。”隔着车窗再次握过手,车缓缓出站。我看到刘锋在晨光朦胧中,推着自行车的身影,高大而伟岸……
2023年5月16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