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曹焕荣的诗集《黄土魂》
作者: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黎 风
《黄土魂》出版于1990年,其中绝大部分作品是1978年以来写的。我抽时间翻阅,深深感到:这是黄土地绽开的诗花,它以思想美、情感美和艺术美吸引着我,感染着我。
思想美、情感美的具体表现,主要是:诗人从中国历史的发展出发,站在时代的高度,从改革开放的思想和情感,真实地反映了黄土地人民的心声,特别是陇东老区农民的苦乐,爱情和理想,表现了他们在改革开放中萌芽和发展的新的商品经济意识及其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我以为这就是诗人所说的“黄土魂”。
在中国历史上,黄土地曾经是中华民族灿烂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摇篮,是通过丝绸之路向世界开放,吸收外来优秀文化的窗口。但是,到了近代,由于反动统治者推行闭关锁国、抱残守缺的政策,极力维护封建专制和文化专制,堵死了人民走向改革开放、追求理想世界和美好生活的道路,因而黄土高原的人民大众和其他地区人民一样变得越来越封闭,贫穷和落后了。
到了“五鼠闹中华”的历史时期,林彪和“四人帮”疯狂地推行极左路线,在政治上随心所欲地挥舞作谓“地主资产阶级”、“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帽子”和“棍子”,残酷镇压干部和善良勤劳的人民;在经济上,也任意举起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这把刀子乱斫乱砍,打击伤害广大农民生产积极性,阻碍农村生产力的发展;在文化上,更是丧心病狂地对中外古今的文化遗产和优秀成果随意贴上“宣扬封资修”的标签,拒绝学习和接受,从而禁锢了人民的思想和创造性 ,造成可怕可悲的愚昧和落后。
在这种史无前例的政治专制和文化专制、闭关锁国、顽固守旧的历史背景下,西北黄土高原的人民当然也是身受其害,丧失活泼的生机和雄心勃勃的创造精神。诗人曹焕荣同志出身于陇东农村,“是黄土地的儿子”,“命运和黄土地连得紧紧”,自然深切了解黄土地人民特别是陇东农民的昨天和今天,理解他们的苦难和梦想、爱和恨、理想和追求,固而他在自己的诗篇中作了真实的反映,“写出了他的血和肉来”(鲁迅语)。这首先可以从诗人对“五鼠闹中华”的揭露并清楚地看到。
所谓“五鼠”是诗人创造的一个富于形象与特征的名词,用以概括林彪、“四人帮”的本质及其共同特点是最恰当不过了。诗人告诉我们:在革命战争年代,渴望自由与幸福的农民以“独轮车运粮送弹穿山越岭”“扁担挑着辎重在炮火中穿行,凭着血和汗,钢的脊梁,铁的肩膀,硬是把共和国推进北京城。”但是,在十年浩劫中,“谁料五鼠闹中华,跳蚤充龙种,捏一条黑绳把老区捆紧,专政!”用“叛徒特务走资派多的大帽压顶,割资本主义尾巴”,让‘穷’逞凶!于是,当年未死在敌手的战士倒下了,刚翻身的穷汉子又拿起了讨饭棍”,(《推土机开向了老区》)!特别是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更把普通的农民害苦了。
诗人真实地写出:“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把刀,深深扎进农民的心坎里。”于是“封闭了——嘟嘟泉眼,堵截了——汨汨小溪。杏、枣、梨、桃全部挖掉,整个山村不留下一只下蛋鸡!”因此,“山村中多少农民的把头低,柴米、油、盐天天愁”,过着因困苦与饥饿的生活,哪有心“再唱空洞的幸福曲”(《山村的怀念》)!这就是诗人描述的陇东山村悲惨的画面,但岂止是陇东山村,整个黄土地上的农村不都是这样吗?整个神州大地的农村不也是这样吗?
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在改革开放路线和政策的指导与推动下,中国“历史翻开了新一页”。改革开放的浪潮由小到大,一浪高一浪,逐步冲决了闭关锁国、顽固守旧、束缚生产力、禁锢创造精神的堤坝,砸碎了封冻神州大地的极左冰山,因而使人民的思想和精神得到了解放,生产力有了很大的发展,迎来了万木葱茏,百鸟争鸣的春天。陇东老区的农民也不例外。村里也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兴起了各种各样的专业户和乡镇企业,这里也有集市贸易市场和城市高楼大厦的商业遥相呼应。
总之,原始性的土地获得了新的生命,善良勤劳和聪明的农民有了奔头,田里、手工、专业户、工厂的产品可以换来大把的钞票,换来甜蜜的生活,喜洋洋的节日。不信吗?请看在诗人笔下出现的新生活、新气象、新人物。在金针飘香和丰收的季节,收摘的姑娘把金针“连晨光一起收进筐子,指尖上滴着亮晶晶露球儿,露水打湿叽叽嘎嘎的笑语一串”(《陇东金针香》)。他们眼看着,手摘着金色的黄花,内心激起了欢快的波浪,幸福生活的希望。而年轻的小伙子,“赶上雪白雪白的羊群”,不断“甩响红缨鞭”,“关不住”“潮水”一般的 “道情”,因为他们“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欢乐”,“把农民的心慰得宽展”(《一声声道情哟》)。更有“一朵一朵鲜嫩的大白菜”,村姑采摘时憋不住的欢喜;一只一只扑楞楞欲飞的肥鸡,带来了山村鸣唱不止的情趣和蛋鸡相生不竭的活力。
“巧媳妇刺绣的精湛手艺”,也“把大楼引得踮起脚尖遥望山里”(《挤》),至于丰收的麦子,自然象“一座金山”,给农民带来了欢欣、信心和希望。他们“迈开大步把金色的岁月追赶,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要让价值理直气壮地去和需要交换”(《揽金子的时节》)。而在春节到来的时候,农民则举办“迎春酒”会,“红梅笑吐蕊,喜鹊喳喳飞,娃娃们放炮报喜讯”,“米酒、枣酒、高粱酒”冒着“醇香”,大家“相逢道不尽心头美”,整个山村笼罩着喜庆与幸福的气氛(《迎春酒》)。这一切的一切所以产生,是因为农民的“思想”,“冲出了大山的封锁,挤出了山区,又到城里去挤”(《挤》)。他们和封闭守旧,因循苟且的旧传统,旧意识决裂,面向市场经济走向城里,走向世界。
应该说明,诗人在《黄土魂》中反映的生活面是很广阔和细致的,我在这里提起的事倒是极少的。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诗人反映农村生活的立足点,出发点和高度究竟是什么,因而使我们了解了诗人所鞭挞和诅咒的是什么,所热情描绘和歌颂的又是什么。关于这一点,诗人在《黄土魂》的序诗《我是黄土地的儿子》中作了形象生动的表白。在最后一节中,诗人说:“我是黄土地的儿子/千万烈士鲜血浇灌的陇东/赠给我爱憎分明的特有个性/……我不再抚摸着专政办农业的伤痕呻吟/我不再为低产难产伤心/流着卷起泥沙的浑浊泪/我不再为抬上帅帐/打扮得威赫赫的‘纲’指挥着千军万马乱砍得头重脚轻/昏沉沉失去平衡”。很明显,诗人揭露过去黑暗痛苦的目的是为了改革现在,追求将来,争取三倍更加美好的明天,因
此,诗人着重地强调:
我是树过火红大纛的老区土地上
又一杆经济信息的旗帜哗哗飘动
我是淹没光秃贫穷的绿浪滚滚
我是复盖着荒凉愚昧的白羊如云
我挑起改革黄土高原的重担
狠不得让黄土地变金
生长粮食生长多种经营
生长专业户生长乡镇企业生长繁荣
虽然,暂时还用不发达地区命名
不久人们就会亲切地唤我
——富裕文明的“仙境”!
这里的“我”既是诗人的形象,也是黄土地人民集体的形象,又是“黄土魂”的形象,是三者思想,爱憎、理想和追求,交相融和结合的艺术形象。因此,这个形象是思想美、情感美、理想美集中表现,是美丽的诗情画意之花!
谈到《黄土魂》的思想美,情感美、不能不谈到它的艺术美。艺术美作为真善美的结合和统一,本来就包括了思想情感的真和善。但在这里谈艺术美,着重于从艺术创造上来谈。
《黄土魂》是诗人曹焕荣同志多年生活磨炼和积累的产物,也是多年精心创作的结晶。因此,从总体上看,这本诗集反映的题材和主题相当广阔和丰富,事无巨细大小,以至于草木虫鱼,都在不同的诗篇中有所反映和表现,尽管诗人在大的方面分为四个诗组:“诱人乡土风韵美”、“甘醇如酒斟乡情”、“思飞神驰赤子心”、“似焰战旗红陇东”。在这四个组合的诗篇中,贯穿的一个主要思想倾向和主旋律是歌颂改革开放,赞美黄土地人民新的生活气象,新的精神风貌,展示“黄土魂”之美。如果从创作方法上来看,诗人继承和发扬了“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精神传统和艺术传统,但也吸收了其他诗歌流派的浪漫主义精神和艺术手法。
因此,《黄土魂》在题材与主题的选择和提炼上,都来源于现实生活来源于黄土地人民,特别是陇东山区农民的生活斗争,表现他们的爱憎和追求。从而使它的题材与主题和历史与时代的发展,和人民的命运休戚相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七十年代未和八十年代,当不少诗论家和诗人醉心于西方的现代派诗歌,提倡抒小我之情,反对诗歌的使命感时,诗人曹焕荣同志却仍然坚持了现实主义原则,通过个人的深切感受反映了人民大众的生活及其思想情感,这是很难得的。
因此,《黄土魂》没有无病呻吟的诗篇,没有悲哀,伤感,颓唐的咏叹,没有半吞半吐,矇矇胧胧的呓语,而有的是健康明朗的呼唤,是强烈的扣人心弦的节奏,是历史的回声,是时代的反响。它鼓动人们憎恨黑暗腐朽的事物,也鼓动人们热爱光明正义和美好的东西,并进行勇敢的追求。我认为,从艺术看,这就是美的情感,美的形象,美的创造。例如,《麦场露宿》、《河水滔滔》、《山娃、买本养蜂法》、《双喜》、《挤》、《来自山村的报告》、《山村的屏幕》、《迎春酒》、《请品尝中国的甘醇》、《一个女人的名字》、《桐花酒》、《砖》、《会计员的喜悦》等等诗篇,哪一首不是如同一滴水反映太阳一样反映着历史前进的步伐和时代跳动的脉博!就拿《在父亲墓前奠酒》这一首诗来说,它的主题和情调也是积极健康的:
斟满家乡产的高粱酒
双手高高地高高的举过头
弯腰,然后
洒下一点醇香两点喜庆
三点淡淡的忧愁
并非迷信啊
也全不是您儿忠厚
生活欠了您太多应得的甘甜
劳累成榆树皮般的大手空去了
深陷的眼睛最后酿出一滴苦酒
这就是您那时用血汗一直酿
成熟得好慢好艰难啊
如今才酿成红火的乡镇企业浓浓的乡情
被踏倒又长起来的红高粱
长起来只知奉献浓缩时代的美酒
父亲,请您尝一口
乡亲们品过了
中国品过了
外宾品过的每一瓶都是
竖起赞誉的大拇指头
只因您饮恨吞苦太多了啊
农村,特意为您备下这杯酒
这首诗写于1982年,可以说是乡镇企业发展的产物,是改革开放的结晶。但诗人从一个特殊的角度,以向父亲坟墓祭祀奠酒的方式,来反映从老一代农民到新一代农民农村发生的大变化。父亲在生前茹苦含辛,洒血流汗,没有实现他劳动致富,生产发家,改变贫苦命运的梦想,在儿子一代却不仅实现了,而且发展起来了乡镇企业,走上了面向全国和世界的商品竟争的道路。儿子想起父亲一代的遭遇,感情自然是悲痛深沉的,但看到今日兴旺气象,展望明天的锦绣前景,却又是喜悦振奋的。“致富梦想实现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这不是消极的情绪,而是健康积极的思想情感。这就是《黄土魂》的旋律与情调,是现实主义与积极浪漫主义两种因素融和。它与中外现代派那种颓废绝望的靡靡之音毫无共同之处。
《黄土魂》在艺术手法上既承继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也运用了浪漫派或现代派的暗示与象征手法。这三者结合起来,构成了《黄土魂》的诗的形象和诗的意境,表现了诗的形象美和意境美。当然,并不是每首诗都是样样俱全,而是因题材与主题的不同有所差异。
例如:《马儿啊,不要被山区甩掉》
当我把汽车开上盤山道,
就象跨上骏马,腾云九霄。
朝阳把柏油路镀的金亮,
喇叭声声是我自豪的欢笑。
山区日新月异变换着面貌,
我便觉得山和骏马一齐飞跃——
山高,马低;马高,山低……
马儿啊,不要被山区甩掉!
这是一首好诗,写得精彩。从全诗来看,是以反映陇东山区在改革开放中的飞跃发展和主题,诗的形象和语言也都生动明朗。但这首诗在艺术手法上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写山区的变化写得很含蓄蕴藉,形象语言虽明朗但富有余味,耐人咀嚼,所以如此,是因为诗人使用暗示,衬托和对比三者的结合的艺术手法。首先,他以骏马来比拟汽车,把汽车诗化成为“腾云九霄”的形象,这就表现了汽车之美和快。然后,他以诗化了的骏马的飞跃来比拟“山区日新月异变换着面貌”,暗示和衬托山区变化发展之快。
但诗人又不满足于静态的比拟,而是进一步写二者的动态,写二者的精神 :“山高、马低;马高,山低”。这里的“山”既是自然的山,也是山区的象征。“山高,马低;马高,山低”,从视觉与动态上来显示了二者的竟争,实质上也是暗示和象征山区的变化与马的腾飞的竞争。而诗的最后一句,诗人不说马要把山区甩在后面,而反过来说山区把马甩在后面,这是强有力的艺术表现,也是大胆奇特的夸张。这种艺术描写所创造的形象和意境,十分生动、新鲜、含蓄、隽永,富有表现力,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广阔的天地。因此,这首诗是融写实手法与象征暗示手法于一体,以创造形象和意境的一个好例证。
象这类诗篇还有,如《子午岭日出》,《调令关秦直道拾句》,《绿油油的雨》,《山沟里有个沉默的石匠》、《我被山乡放飞》、《我的太阳》、《太阳,一支金唢呐》、《大地,为什么是绿色》等等,都是运用写实手法与象征,暗示手法相结合的好诗。当然地,有不少诗是写得更为直接与明朗的,但具有生动含蓄的形象和新鲜深刻的意境,那种干巴的说教,标语口号的空喊,在《黄土魂》中是绝迹的。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写了一些“小诗”,最少只有两行,最多的是:四行到五、六行,(六行以上就是短诗,而不是小诗)。这些小诗如晶莹透亮的小珍珠,令人可爱喜读。如:
《月牙与星光》:
铁匠大爷还未下班吗
看打出银亮的镰刀一把
火星儿刷刷溅满了天
如:《雪花》
满天的降落伞上
跳下的竟是冬天
又如:《霜》
你是白热化的火吧
要不,满树的枫叶
怎么被你烤红
这三首小诗都是写景,但想象新奇,比拟别致生动,三言两语就勾画了描写对象的特点。这显示了诗人的艺术功力。
小诗在“五四”末期到二十年代初曾盛行一时,作者不少,但以冰心最有成就。周作人和朱自清均写过小诗的文章加以提倡,并且自己也写过。曹焕荣同志写作小诗,可能是读过二十年代的小诗,受到它的启发和影响。我觉得今天也可以写作小诗,写好了,对于那种长而乏味的长诗也是一种针贬或竟争。
总之,我认为《黄土魂》是一部有份量有价值的诗集,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很好的艺术成就,但由于我匆匆阅读,匆匆执笔,也许还有不少优点并未说到,说到的也未必准确中肯。因此,只有尚待广大读者来评论吧!(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曹焕荣简介】
曹焕荣,甘肃正宁县人,生于1945年12月28日。1966年参加工作。民俗研究员。甘肃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甘肃民俗学会理事。曾任县文化馆长,文化局副局长,文联主席等。多半生为文,著有诗集《黄土魂》《黄土风》《黄土梦》《黄土恋》《守望》《诗心情缘》《古风新韵》,散文集《黄土情》《我生命中的文化记忆》,论集《正宁香包论》《庆阳香包百种写意》《香包情结》《黄土神韵》《中国香道》(合著),传记文学《红河丹心》(合著);
主(副)编杂志、书籍《正宁文艺》《儿女的祝福——正宁文学作品选》《正宁民间文学三集成》《看庆阳》《庆阳剪纸》《庆阳香包绣制》《正宁木偶戏》《彭粉女剪纸鉴赏》《正宁县志》《正宁史话》《正宁县民间文学大系》《正宁黄帝冢考证》《百家姓图腾柱释文》《黄帝文化》杂志等。
诗文入选《1949——1979甘肃诗歌选》《1949——1999甘肃文学作品选萃》《中国诗人自选代表作》《百年烟雨图》等全国、省级三十多种报刊、作品集,数十次获奖。诗集《黄土魂》获甘肃省文联、作家协会“优秀文学奖(未设等级奖),组诗《西行小草》获《诗刊》《绿风》诗刊优秀作品奖,诗《我追赶和太阳一同升起的祖国(外一首)》获《中国作家》杂志优秀奖。获国家文化部“全国先进文化馆长”,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中国改革开放诗词创作终身成就奖”,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保护民族传统文化突出贡献奖”等。简历入选《21世纪中国诗人大辞典》《中国当代作家大辞典》《中国高级人才传集》等。出席韩国江陵国际观光民俗祭 国际学术大会,并发表民俗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