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残阳如血。眨眼功夫,我眼前的一切已经被血色夕阳浸透,脚下曾经的弱水一片血红,几步之外,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身躯,以顽强不屈的各种死亡形式,在血色黄昏中向苍天无声呐喊。它们或枝断骨裂,仰天长啸,或被断头,躯体蜷曲;或剖腹不倒,怒目苍天,或斩腰断臂,挣扎爬行·····这些坚强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的不是额济纳的胡杨坟墓---怪树林,它是黑城将士不死的魂灵在向苍天抗议与呐喊。我的目光也在一片血红中,穿越在数百年前黑水城的一场殊死恶战中·····
黑水城是西夏都城,守城黑将军英武盖世,所向无敌,在与汉族争霸中原时,出师不利,退守孤城。黑水城被围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并不见城中焦灼,集市人来车往,交易依旧;酒肆依然红火,大碗喝酒。这几日却了无声息,原来全城已经断水几天了!黑将军下令打井汲水,岂料至极深而滴水未见。这才知道给黑城地区带来数百年繁荣昌盛的生命之源—弱水河,已被城外敌军截断。面对全城数千百姓和千余将士的生命,黑将军被迫全力出战,未战前,以所存白金八十余车连同其他珍宝倾入井中,又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小,以免落入敌手。
这是6月初的一个黑夜,黑将军带领人马驼队,从北面城墙中连夜挖开的门洞中迅速向西北突围,待围城的万名敌军清醒过来,黑将军一行已“马作的卢”飞出数十里。然而,历史却在这时毫不留情地掉头东去,一个直通中原和漠北的西夏繁华的经济、文化、战略要地—黑水城,先是被成吉思汗攻破,后又被明朝冯胜屠城。无论是传说还是历史的真实,黑城被破最直接的原因,皆是源于一条河-----一条发源于祁连山、充满着神秘的大名鼎鼎的河——弱水河。
我还是愿意跟随黑将军的“的卢”马继续向西北突围。正当黑将军一行突飞猛进之时,弱水河,直把将士们的坐骑惊退了数十步。只见平时连鹅毛也浮不起的三千弱水,此时波涛翻滚,泥浪滔天。黑将军仰天长叹“天欲灭我也!”遂想起那个传说:弱水与黄泉同属一源,是存在于地狱中的长河,通冥界之入口。河神啊河神,想我黑将军并没有得罪于你,数十年苦心经营黑城,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今外族欲掠我城池,亡我百姓,我岂能坐视不管?言罢,翻身下马俯首河边三叩九拜言道:求河神收了此水,放我等过去,来日定会立庙塑金身供奉。
任凭将士何等虔诚,河水依然浪飞涛涌,直逼马前。后面战马嘶鸣,万蹄疾如骤雨。眼看天已破晓追兵已到,黑将军狂啸一声:噫——罢!罢!罢!将士们!天意难违,那片胡杨林就是我们拼死的沙场!说罢,挺长枪回马直冲敌军。刹那间,金戈铁马,杀声震天,惊沙入面,利镞穿骨。主客相搏,山川震撼,风卷黄沙,血染弱水,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好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啊!
天已晓,朝霞将天空染得血红,地面上,尸陈遍野血染黄沙。无论是扩疆掠土着,还是保家卫国着,那惨烈勇猛血战到底的气概,那致死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顽强,那身中数抢怒目圆睁、依托着胡杨不愿倒下的身影,永远定格在这片黑城将士的灵魂最后所在地——如今的怪树林。正如李白诗曰“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历史还原到真实,依然是一场恶战。发源于祁连山南麓的弱水,穿过数千里大漠、戈壁一路西行,最后栖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北面的居延海。而黑城就是弱水下游的一座水肥草美的绿色城堡,是中原通向漠北和西域的必经之道。
早在西夏王朝正式建国以前的公元九世纪,就已经建城。到西夏鼎盛时期时,黑水城逐渐变成一座军事、经济、文化都较为发达的繁荣城市。成吉思汗曾6次率大军征伐西夏,直到公元1226年才攻下黑水城,并由此南下,直取西夏的国都兴庆府(银川)。次年,西夏灭亡。
元朝建立后,由于黑水城的战略地位,统治者不仅派遣了大量军队来黑水城驻防,还从各地迁来许多汉族和蒙古族人,经过各族人民数十年的奋斗,黑水城先后屯田万亩,军民也近万。
明朝初期,1372年朱元璋第二次北征大漠,任大将冯胜为右副将军,出师西北,剿灭元朝旧部,在黑城却遭遇到蒙古大将卜颜铁木尔的拼死抵抗。冯胜久攻不下,下令围城。但城内给养充足,依然不能破城。直到有术士献计,从上游截断弱水,并改道北上。不日,军民饥渴难忍,遂突围。一场恶战之后,城破,明军大肆屠城,百姓尸骨成山,从此废弃。
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黑城无数百姓暴骨黄沙。“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至今,黑城遗址内仍能发现人和动物骸骨。“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黑城,只因冯胜的一声号令,弱水河改道,沿着新开的人工河道,北流而去,将数百年的繁华毁于一旦。狂风漫卷黄沙,如今,黑城只留下残垣断壁和几座破败的佛塔,兀立在茫茫戈壁。黑城之繁华犹如飘渺的梦,海市蜃楼般消失在广袤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
被朱元璋封为“宋国公”的冯胜,最后 “因小罪与傅友德、王弼等同为朱元璋所处死,死前在家宴中毒死全部女眷,其义女、女儿冯秀梅、冯文敏同时被害。”《明史》曰:“太祖春秋高,多猜忌。胜功最多,数以细故失帝意” 。冯胜,以他的盖世武功南征北战为朱元璋夺得一座又一座城池,却没有料到正是自己的功高盖主,招来了杀身之祸。
撇开悲壮的传说和真实的历史,血色黄昏中,我面前的怪树林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片毫无生命信息的死亡“森林”,那是胡杨树因缺水枯死而形成的“胡杨坟墓”。数百年来却依然挺立在戈壁荒漠之上,呈现出一派古老、苍凉和原始。那形态怪异的死亡也可以说是不死的生命形式,处处渗透恐怖、沉默和不屈不挠的悲壮。凝视着它,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强烈震撼、一种令人颤栗的感动,让我面对着它们肃然起敬,默默无语。
胡杨,既选择了沙漠,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壮,即便是死,依然威武不屈。千年的风沙鬼斧神工般将它们雕塑造成惊心动魄的各种姿态,彰显着生命的壮丽、苍凉和坚韧。在这漫漫黄沙肆虐的戈壁深处,它们昂首活着一千年,死后挺立一千年,倒下不朽一千年,一棵树,要用三千年的时间来展示自己漫长的生命历程,那不是树,我宁可相信那的确是黑城将士不死的魂灵的化身,它们是大漠最坚强不屈的精灵。
唯有一样是必须铭记的:那就是,无论是传说还是真实,无论是树,还是人,他们都曾为生命之源——“水”而浴血奋战过。活着,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金戈之器,直面生死,保卫城池;死了,也要用不倒的身躯不死的魂灵怒目苍天,无声地抗议着:还我生命!还我水源!这,就是大漠胡杨或是黑城将士永远不死的魂灵,向生活在弱水流域的人们强烈呼换的,和想要讨还的。
(选自本人散文集《守望孤独》 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